如何让客户敢于“暴露”?——创造信任与安全的艺术
你好,我是薛铁鏻。
又到了仲夏。我常常觉得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就像夏日的植物,需要恰到好处的阳光、土壤和水分,才能真正地舒展和绽放。在教练这个行业里,我们所说的“阳光、土壤和水分”,其实就是一件事——信任与安全。
这些年,我见过太多戴着厚厚盔甲的客户。他们是职场上的精英,是生活中的强者,他们习惯了用能力解决问题,用理智隔绝情感。他们来找教练,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走进维修厂,指着自己身上的一处划痕说:“这里坏了,帮我修好它。”
他们会告诉你他们的“问题”,却很少让你触碰他们的“伤口”。
而教练的艺术,恰恰在于,我们如何能创造一个足够安全的空间,让他们愿意、并且敢于,在你面前,缓缓地、甚至有些笨拙地,卸下那身沉重的盔甲。
一个“刀枪不入”的女总裁
我想和你分享一个关于安娜(化名)的故事。
安娜是我几年前的一位高管教练客户。她是一家知名外企的中国区总裁,一个在商场上以“铁腕”和“高效”著称的女性领导者。她找到我时,目标非常明确:“铁林,我的360度评估报告显示,我的团队领导力有待提升。下属们觉得我过于强势,缺乏共情能力。我需要你帮助我提升这方面的‘软技能’。”
我们的前三次会谈,进行得“极其顺利”。
安娜非常聪明,逻辑清晰,自我剖析能力极强。她能精准地分析出自己在哪个会议上、对哪个下属的沟通方式出了问题。她会认真地记录我分享的每一个沟通模型,并迅速地制定出详尽的“改进计划”。她就像一个最优秀的学生,完美地完成着每一次“作业”。
但我知道,我们的教练,根本没有开始。
因为在这三次会谈里,我只见到了“安娜总裁”,却从未见到过“安娜”这个人。
她全程都保持着得体的微笑,语速平稳,坐姿笔挺。她的世界里,只有“问题”、“分析”和“解决方案”。她从不谈论自己的感受,从不提及她的家庭,也从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或不确定。她像一个精密的、刀枪不入的机器人,完美,却毫无温度。
我深知,如果我不能打破这层“盔甲”,我所有的教练技巧,都只会是隔靴搔痒。我或许能帮她优化一些管理行为,但永远无法触及那个让她变得如此“坚硬”的内核。而那个内核,才是她所有问题的根源。
【铁林视角】:为何人们选择“不暴露”?
安娜的状态,在很多高管客户身上都非常典型。他们之所以“刀枪不入”,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脆弱,而是因为在他们过往的生存经验里,“暴露脆弱”等同于“危险”。
在他们的“人生剧本”里,可能写着这样一些深层的信念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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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必须永远是正确的、强大的,否则就会失去控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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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表达情感是一种软弱的表现,会被人利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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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没有人会真正理解我、接纳我,我只能靠自己。”
当一个人带着这样的剧本走进教练室,他的潜意识会立刻启动最高级别的“心理防御机制”。他会把你——教练——看作一个潜在的“迫害者(Persecutor)”或“评判者(Judger)”。他会用最专业的、最理性的“盔甲”把自己包裹起来,因为这是他唯一感到安全的方式。
此时,教练如果急于去“攻破”他的盔甲,比如用犀利的问题去挑战他,或者直接指出“我感觉你很不真实”,这无异于一场灾难。这只会让他把盔甲裹得更紧,甚至直接终止这段关系。
ICF核心能力第四条“培养信任与安全”,其核心要义正在于此。它要求我们,不能去“攻击”客户的盔甲,而是要去“创造”一个温暖的、足以融化盔甲的“春天”。
融化盔甲的艺术:教练的“ARC”三部曲
面对安娜这座“冰山”,我没有选择用“钻头”去凿,而是选择用“暖阳”去照。我运用的,是我们Coach8课程体系里一个最基础,也最重要的关系建立模型——ARC模型。
ARC是三个英文单词的缩写:Affinity(亲和力)、Reality(真实性)和Communication(沟通)。这三者,就像一个等边三角形,共同构建起一个稳固的信任空间。
第一步:Affinity(亲和力)——“我和你,有一样的地方”
亲和力,不是简单的套近乎,而是寻找和建立人与人之间最底层的连接感。
在与安娜的第四次会谈开始,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入议题,而是分享了一个我自己的小故事。
“安娜,”我说,“在开始今天的话题前,我想分享一件昨天发生在我身上的小事。昨天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,感到非常疲惫。回到家,看到我姐姐的儿子把玩具扔得满地都是,那一瞬间,我真的差点就发火了。但我忍住了,我只是蹲下来,很平静地问他:‘宝贝,你今天玩得开心吗?’你知道吗,当我这么做的时候,我心里那个‘疲惫的管理者’,好像一下子就柔软了下来。”
我没有提她,我只是在分享我自己。
安娜一直保持的职业化微笑,在那一刻,有了一丝松动。她看着我,第一次主动说起了工作之外的话题:“我……我儿子也这样。我每天回家,都像走进一个战场。”
那次会谈,我们聊了半个小时的“育儿经”。我们聊孩子不爱写作业,聊如何与青春期的他们沟通。在那半小时里,我们的身份不再是“教练”与“客户”,而是两个同样会被孩子搞得焦头烂额的“家长”。
这就是亲和力。它是在说:“你看,在那层‘总裁’或‘教练’的身份之下,我们都是人,我们有着相似的困境、相似的情感。” 这种“我们一样”的感觉,是融化盔甲的第一缕阳光。
【铁林视角】
ICF核心能力第四条中明确指出,教练需要“寻求理解客户的背景,包括其身份、环境、经验、价值观和信念”,并“对客户的身份、洞察、风格和语言,展现尊重”。
建立亲和力的过程,恰恰是践行这一条的最好方式。我们不是在进行无意义的“闲聊”,而是在一个更广阔的生命背景中,去理解眼前的这个人。她的“强势”,可能源于她在男性主导的职场中,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时,不得不披上的战袍。她的“不暴露”,可能是她作为“母亲”和“总裁”双重角色压力下,一种无声的自我保护。
当我们能从这个层面去理解她时,我们的内心就不会有评判,只会有一种深深的、想要支持她的同理心(Empathy)。
第二步:Reality(真实性)——“在你面前,我敢于不完美”
如果说亲和力是“我们有一样的地方”,那么真实性,则是更高阶的信任催化剂,它在说:“在你面前,我敢于展现我的不一样,甚至我的不完美。”
在接下来的会谈中,我开始有意识地、在恰当的时候,向安娜暴露我自己的“真实”。
有一次,在探讨一个复杂的团队冲突案例时,我思考了很久,然后坦诚地对她说:“安娜,说实话,对于你刚才说的这个情况,我现在脑子里也有点乱。我没有一个现成的、完美的答案。我们可不可以一起,就像在探索一张未知的地图一样,慢慢地把这里的每一个要素都看清楚?”
当我说出“我有点乱”的时候,我能清晰地看到,安娜的身体,向后靠向椅背的姿态,有了一个微小的、向前的放松。
还有一次,在一次会谈中,我的思路被打断,一时想不起之前聊到哪里了。我没有掩饰,而是直接笑着说:“抱歉,安娜,我刚才‘断片儿’了。我被你刚才那个关于‘平衡木’的比喻吸引进去了,一下子忘了我们走到哪了。可以麻烦你提醒我一下吗?”
安娜愣了一下,然后第一次在我们的会谈中,露出了真正轻松的笑容。
这就是真实性的力量。当你,作为教练,敢于在客户面前承认你的“不确定”、“卡点”、甚至是“失误”时,你就在传递一个极其强有力的潜台词:
“在这个空间里,我们不需要假装完美。犯错是被允许的,不确定是被接纳的。我信任你,能够接住我的不完美;同样,我也相信,我能接住你的不完美。”
这种由教练率先示范的“脆弱”,是邀请客户卸下盔甲最真诚的“邀请函”。
第三步:Communication(沟通)——“无论你说什么,我都在这里”
当亲和力与真实性,为我们的场域注入了足够的阳光和温度之后,真正促成冰山融化的,是持续的、高质量的沟通。
这种沟通,不仅仅是提问和回答,它包含了更多精微的元素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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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评判的倾听:无论安娜说什么,哪怕是那些听起来非常“不近人情”的管理决策,我都会保持全然的专注和好奇,从不去评判“对错”,只是去探寻:“当您做出这个决定时,您内心最看重的是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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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情绪的确认与接纳:当她偶尔流露出一丝疲惫或无奈时,我会立刻捕捉到,并用语言为这份情绪“命名”和“赋能”。“我感受到,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,您的声音里有一丝疲惫。这份‘疲惫’,似乎承载了很多东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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恰到好处的沉默:当她陷入沉思时,我不会急于用新的问题去填补空白,而是会给予她足够长的、全然宁静的沉默(Silence)。我知道,那份沉默,恰是她内在正在发生深刻化学反应的宝贵时刻。
这种沟通,像一个温暖而坚韧的“容器”。它在无声地告诉客户:“无论你在这里呈现什么——你的成就、你的困境、你的骄傲、你的不堪——都是安全的,都是被允许的,都是被全然接纳的。我,都在这里。”
盔甲卸下时,真正的教练才刚刚开始
在我们的第六次会谈中,奇迹发生了。
那一次,我们聊到了她即将要面对的一次集团总部的述职汇报。她像往常一样,逻辑清晰地分析着PPT的结构和要点。
我像往常一样,安静地听着。在她讲完之后,我问了一个很平常的问题:“关于这次汇报,您内心深处,最大的期待是什么?”
她沉默了。
那是一次非常、非常长的沉默。久到,我几乎以为网络断线了。
然后,我看见,她的眼眶,毫无征兆地红了。一滴眼泪,从她那张一向坚毅的脸上,滑落下来。
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,说出了那句让我至今记忆犹新、也彻底开启了她转变之旅的话:
“我……我只是希望,这一次,我能让他们看到,我真的很努力了。我真的……很累了。”
在那一滴眼泪里,那身沉重的、名为“安娜总裁”的盔甲,终于被卸了下来。我第一次,见到了那个柔软、疲惫、渴望被看见的、真实的安娜。
我知道,从这一刻起,我们真正的教练,才刚刚开始。
结语:信任,是教练的全部
这个故事,我想分享给每一位走在专业教练之路上的朋友,以及每一位渴望在生活中建立深度连接的你。
ICF的核心能力,不是写在纸上的教条,它们是我们与另一个生命共舞时,最深刻的艺术与心法。而“培养信任与安全”,是所有这一切的根基。
没有信任,就没有暴露;没有暴露,就没有触碰;没有触碰,就没有真正的改变。
作为教练,我们能给予客户最宝贵的礼物,不是方法,不是工具,不是答案,而是一个能让他安心卸下盔M甲、敢于暴露脆弱、并最终能从中长出全新力量的空间。
修炼这门艺术,没有捷径。它需要我们放下“证明自己”的欲望,去拥抱“全然好奇”的姿态;它需要我们放下“完美”的包袱,去展现“真实”的力量;它需要我们放下“评判”的习惯,去练习“倾听”的慈悲。
这很难,但这值得。因为当你真正能为他人创造这样一个空间时,你所见证的,将不仅仅是一次教练的成功,更是一个生命,在你面前,如夏花般绚烂地绽放。
(未完待续) 下一篇,我们将继续【铁林解读ICF核心能力】系列,深入探讨教练的“临在”之舞——《最高级的存在,是“在场”而“无我”》。敬请期待。